九里松深稳卧云

九里松深稳卧云
文/金心明

　　那年在罗马，细雨蒙蒙的暮霭里，车窗外，一排黑黢黢的松树，晃过，隐映着几缕忽红忽绿的灯光，远去。玻璃窗上流淌的油彩，随风洒落的十四行诗。这沉沉的树影留在了湿漉漉的记忆里。

金心明　山中云意　32cm×40cm　纸本水墨　2015年

　　年轻的时候，不喜欢松树，觉得没什么情调，一年到头都是青翠葱茏的样子，没有飘零，没有摇曳，没有诗意。对于松树的认识都来自画上。什么“松鹤延年”，什么“万壑松风”，总觉得都是些老掉牙的东西。画画，也尽可能地避开画松树，因其容易流于程式，落入俗套。在我们的生活中，似乎没有用得着松树的地方。近现代以来，松树成了革命烈士、英雄、伟人们的专属陪衬。于是，普通人等便自觉地渐渐疏远了这可望而不可即的物种。我们对松树的感情变得复杂了起来，是树？是神？是可以砍伐的树？

金心明　想见绿云径　32cm×40cm　纸本水墨　2015年

　　然而，松树终究不是凡树，就像鸟类中的鹤。多少年来，我们的先贤们已经给他们植入了太多的内涵和别样的意义了。我们的古人，当然是读书人，是片刻也离不开松树的，房前屋后，桥边崖上，与松为伴，以示高洁。古人的画中，特别是山水画，松树更是标志性的东西，或挺拔，或苍虬，或晴岚，或烟霭，都是亲近人的模样，是山水之精灵。是因为秦皇封禅吗？是因为南山不老吗？是因为经冬不凋吗？或许都是原因，被我们的先贤们借作了“高风”的象征。

金心明　瘦在烟中树　32cm×40cm　纸本水墨　2015年

　　年少时，敬业画画，看朱峰的《黄山百松图》，为之神往。让我第一次这么真切地意识到松树不仅仅是伟岸的符号。竟然可以是扭曲的，也可以是断头的，还可以是瘦骨嶙峋的。这严重地冲击了我对这个树种的固有认识。颇有些欣喜若狂，“不足为外人道”的得意。不过，昙花一现，这种热情没能维持太久，毕竟还是不能画松树，大家都不画，像是约好了似的。我们当代的山水画上几乎就不再出现松树的影子，或许，这是避免落入古人窠臼的一种无奈。难道是被古人画尽了吗？朱峰的松树只是停留在写生稿子上，到底没能搬到作品上去。“天下几人画古松”，古松可怎么画呀？

金心明　石公山游记　32cm×40cm　纸本水墨　2015年

　　我们现在的中国画，经历一个多世纪的改良，一味地追求绘画的现实性，生活性，已经把中国画的中国文化精神成功地“抛弃”掉了。于是，强调中国画的教育意义，凸显中国画的革新作用，彰示中国画的中国气派。一如这赖以生存的城市，便捷，高效，利益，被摆在了第一要紧的位置，我们被富丽堂皇的形象遮蔽了灵魂，搁置了我们的内心。殊不知，这些原都不是中国画该承担的使命，中国画自有其特立独行的一套方法“遗世而独立”。终于，让我们这些画画的人为了某些“主义”而争先恐后地狂奔起来，不知所终。

金心明　湖上流风　32cm×40cm　纸本设色　2015年

　　于是乎，让我在不惑之年而后的这些年里，重又看见了松树，看见了松树的那些“意思”。在改良中国画的这个世纪里，回望，让我看见经亨颐的长松，陈汉第的赤松，余绍宋的乔松，高时丰的高松，潘天寿的黑松。重新登上黄山，那松树依然百态千姿，直面，却无从下笔，听风吹过树隙，有无之间。天台山，夜色迷离，细数石桥南畔的第三株。

金心明　翠微亭　32cm×40cm　纸本水墨　2015年

　　这些年，住在九里松，三竺灵隐一带尽是松树，出奇的高，刺向天空。“九里云松”是西湖的十景之一，无非是一溜的松树，栽了又毁了，毁了又重栽，演绎出很多故事来。这些人和事，和西湖有关，也和画画有关。古人和今人并没有多大的区别，想着前人想过的问题，做着前人做过的事情，一茬一茬地过，走在苏东坡走过的路上看云松，画着古人曾经画过的古松。飞来峰，冷泉亭，恍惚明月窟中，松影婆娑，涛声呜咽，浑如天籁。这松，渐渐地也有了些许的冰雪之质，缥缈之意了。是我？是松？是我在有松树的地方生活。我的先祖金涓先生在六百多年前为我留了两句诗：孤山梅近闲吟月，九里松深稳卧云。正应景之句，借作题目，有感先泽无所不在也。

金心明　山居不记年　32cm×40cm　纸本水墨　2015年

　　忽又想起罗马的那片松林。不知何年所植，何人所栽。同是松树，这其中的“意思”，想来，竟有着天壤的差别。

金心明　归云横断岭　32cm×40cm　纸本水墨　2015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