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想天开——彭见明画展

很多年前读过毕加索传，一个细节至今让彭见明印象深刻：80岁的毕加索新婚，如果妻子外出时间久了，毕加索就没心思画画，站到门口张望。“毕加索一生都在不停恋爱，这让他一直保持着新郎的状态。”彭见明说自己最近也有点冲动，一种久违的兴奋感让年过花甲的他重新有了年轻时的劲头，就像谈恋爱一般。

　　彭见明这次的“新女朋友”，其实是他的“初恋情人”。很多人不知道，在成为享誉世界的作家之前，彭见明是县剧团里画布景的美工，写了三十多年文章之后，如今重新又拾起了画笔，一画五年。

　　12月6日到12月10日，“意想天开——彭见明的画”将在湖南省画院美术馆（湖南省长沙市营盘东路77号）展出，同名画册也将正式出版。一如彭见明在《那山那人那狗》里写过的：不管怎样，是要出发了。

写小说不能突破自己，于是重拾画笔

　　“我是个对艺术有敬畏感的人，当我不能在写作中找到挑战和兴奋点，不能再突破自己时，我愿重新开始。”如今身为湖南省文联名誉主席的彭见明坦言，以自己现在的资历和身份，随便写点东西都不愁发表和出版，但他却不肯动笔，因为找不到好题材。

　　他打定主意放下小说玩玩别的。2009年冬天，写完长篇小说《平江》后，他便一心钻研起了画画。

　　不过画画对于彭见明来说还不能算作转行，只能说是做回老本行。彭见明15岁时，老家民房的门头都要用石灰粉刷成白色，请人用墨汁画上木刻效果的毛主席像，彭见明那时能够不打草稿一笔成像，于是到处有人请他去画。两年后凭这点本事他被县剧团录用，做过近十年美工。

　　“我干艺术纯属野学，无知者无畏，不知深浅的好处是胆子大、没包袱，画什么还能像什么。”后来，彭见明开始做文学梦，因记着“一心不能二用”的古训，便忍着多年没有画画，但对画依旧有牵挂，凡有好画必读，见到好画册必买，既然还算了解画里干坤，所以画起画来也算一件顺风顺水的事情。

　　为什么要画画？和记者聊熟络了之后，彭见明才透露了一个秘密：“其实，我是赌了气的。”

　　原来，在2011年的一次文化界朋友聚会中，彭见明用水墨画了一棵松树，但老友龚曙光看了一眼却说：“你的小说写得好，画画呢，还是算了吧，你哪里会画画啊。”不过倒也多亏了这位“最佳损友”的刺激，让彭见明心里总是攒着一股劲，非得画好了让老友看看。临开画展了，彭见明还没给老友看自己的作品。“我要等画展那天才喊他来看，要是他能吃一惊，我就没有白费五年工夫了。”彭见明笑着说，带着一些孩子气。

喜欢无拘无束的生机，试图画一个自我

　　11月26日下午，记者探访彭见明工作室时，原本的书架已经满满当当挂起了大大小小的画框，工作室成了名副其实的画室。

　　乍一眼看彭见明的画，能看出风格不一、形式多样。走近了仔细瞧瞧，又看到许多小机关：这一张画的纸质粗糙厚重，原来是农村里敬神用的毛边纸；这一张画的渲染方法别具特点，原来用了不透水的格子稿纸；这一张画的色彩朦胧神秘，原来是故意裱了画的反面；可是这一张画上怎么还写了个电话号码？原来本已当作了废纸，越看越喜欢又从垃圾堆里捡了回来……

　　彭见明最喜欢观者发现这些他有意或无意留下的线索，就像在饺子里悄悄包上几枚硬币，然后迫不及待等着看食客一口咬下去的表情。

　　“铁匠没样，边打边像。我没有上过大学，小说是乱写成的。花甲之年重拿画笔，不可能腆着老脸去找名家工作室当徒弟，就只能是乱画。”彭见明所说的“乱”，当然是谦虚。彭见明不喜欢模仿前人大家的技巧方法，一则认为剽窃他人成果有失艺术道德，二则希望可以自成一家。所以，画风、画笔、颜色、纸张，一律成为不了他的阻挡。

　　彭见明说，纵观画界，无非是三个层级：一是学画。苦临各路诸侯，一出手就有大家风范，但就怕进得去出不来，永远只有人家，没有自己；二是做画。当下种种做功已至登峰造极，把一片树叶的肌理、一个人的毛孔，画得比真的还像。但把绘画做成了手艺，不可取；三是画画。“画”是什么？是无形，无累，无忌。是随性，随意，随缘。好画由不同的基因、不同的血型、不同的性情、不同的学养构成。

　　彭见明说自己很想进入第三个层级，成为一个真正画画的人。

　曾把准备展出的画作扔进垃圾桶

　　彭见明的个人画展其实在2012年就筹备过，却在开展前一个月被自己喊了停。

　　2011年12月，彭见明参加全国文代会，当时他请了四个省的美协主席来看他的画，一致认为他可以出山了，怂恿他开画展。心痒痒的彭见明便决定一年后开画展，但到办展前的一个月，彭见明对自己所有画作都不满意，一幅作品也拿不出来。“要想说服别人，首先要说服自己。”他把画作扔进了垃圾桶，一切从头来过，一闷又是两年。

　　“在干了四十多年艺术后，才觉得艺术这行，简单到只剩下两点：依自己的性情理解，按自己的语气说话。只要你时刻没有忘记自己，才有望干出与人家不同的东西来。”彭见明的画作中最多的是水墨山水，因为对于从小在平江山区长大的彭见明来说，对山水的理解是刻骨铭心的，“我出山时先选择画这个，方便，是试图在画一个自我。”

　　“我平生很喜欢一个‘乱’字！”彭见明不喜欢逛公园，因为公园不乱。“公园是按照设计师的个人意志来裁剪草木花卉的，看着那些植物的野性被驯服，觉得它们好可怜。”彭见明喜欢静观任何一处野地，那些草木花卉一顿乱活，乱得野性十足。无拘无束的画，至少也应该是生机勃勃的。著名剧作家、原湖南省文联副主席陈亚先读出了彭见明笔下山水的野性与柔美，用六个字形容：豪迈、雅致、诡异。这正应了彭见明在一幅画作中给自己作的题款：最硬朗的和最柔媚的，往往是相守相依最长久的。

　　在终于说服了自己之后，彭见明打算让自己的画真正亮相了，离12月6日的“意想天开——彭见明的画”开展日还有5天，他还不知道他的那位“最佳损友”这回会不会买账，也不知道下一步该画什么。但他知道，他已经走在路上。

对话

　　“你的画：豪迈、雅致、诡异”

　　陈亚先，原湖南省文联副主席，剧作家。代表作有被誉为当代京剧里程碑的《曹操与杨修》

　　彭见明，湖南省文联名誉主席，作家。代表作有小说、电影《那山那人那狗》

　　陈：你原说2012年要搞个亮相展的，这一拖又是两年。彭：当时有人怂恿我，说可以做展览了，省画院也给我安排好了展厅。我做了一年的准备，但到办展前的一个月，一幅作品也拿不出来。

　　陈：一幅也没画出来？

　　彭：画是画了不少，只是我在我的画中，找不到能够说服自己或者令人兴奋的东西。干了四十多年艺术，明白了一个道理：人家说你的东西好，你可以高兴，但不能全信。

　　陈：俗话说：人不知自丑，马不知面长。看别人的毛病容易，做到自省难。

　　彭：吴冠中修到了废纸都能卖大钱的分上，还能够“撕画三千”，值得我们学习。不过，这五年，我也撕了八百。

　　陈：你这次拿出来展览的作品，说服了你吗？彭：我就是想听听你老兄的意见啊，旁观者清。

　　陈：老实说，我被你的画震了一下，朋友们都有这个感觉，六个字：豪迈、雅致、诡异。你我都是山里长大的人，会有很多局限，但最大的长处是有野性。野性是豪迈的。你的画作和书法，很可贵的一点是保留着作为山中弟子的野性，有豪迈之气，有骨力，无矫情，你或许是无意得之，这很难。更难的是，既有“野”气，又有“雅”气，就像你的小说《那山那人那狗》，写的是山野故事，又很抒情。我看你这次的展览，有一个亮点，画了一个叫做《溪石长久》的同题画，很有创意。

　　彭：其实画界画专题画不为鲜见。我想做得更主题化、标题化，一个标题下面做万千文章，这样能迫使自己设置更多的表述可能。石头是阳刚的豪迈的，溪水是阴柔的雅致的，看上去这最难相处的两极，却是天长地久，这是一个哲学的主题、社会的主题、人性的主题。

　　陈：难怪你闷了五年才出山，你是在寻找落脚点。其实画画也是做文章，有可视性还少不了可读性，画里还有文章，才算沾了艺术的边。你是作家，当然懂得这个。

　　彭：倒是没想过这么多。古来画溪石者不计其数，我以标题化的办法来表现，好比是用一根绳子，圈出一片溪石来，告诉大家，这一块我在经营了。

　　陈：看来你有商业头脑。再说诡异。你画画不按常理出牌，从你的构图、笔法等，一看上去就没进行过正规训练。

　　彭：你我同事十年，相知相识三十年，你还不清楚我的底细啊。我在画册里坦言，我的文章和画，都是“乱”搞的。要做到“正规”，也不难，用心花上一年半载工夫，去临摹几个大家，也就差不多正规了。

　　陈：想都不要这么想，我还就怕你走向正规化，规范化。搞艺术，不怕乱，乱得妙，便有可能产生神来之笔。

　　彭：好，我喜欢神来之笔一说。神来之笔，可不是人来之笔，可遇不可求，来自个人禀赋和修为。我欣赏艺术品的一个重要指标：是能不能品到神来之笔、天籁之音。

　　陈：你们平江是楚文化的重镇。我的理解：豪迈、雅致、诡异，就是湘楚文化的本质表现。你的画作，比你的文学，更能够直接看出你的源流，来自楚文化的深处。我是外行，乱说的，作不得数呵！

　　彭：你给我总结的三点，受当不起，拔高了呵。但这确实是我所向往的艺术境界和目标，只是我还没有达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