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祸的征兆和恐惧感
栗宪庭2014-9-25
孙宏伟2011——2014年的创作,象一系列表现人祸的灾难或悬疑电影。虚拟、隐喻而充满悬疑的场景,是这批作品基本的语言方式。
其中直接性表达的大场景如《地气》,象火灾中的建筑,巨大又黑压压的水泥构筑摇摇欲坠,建筑部件从天而降。几幅《陷落》,场景仿佛是火灾中即将倒塌的大厦,整个场景并没有突出大火,而是着力于杂乱和烟熏火燎中到处渗着猩红色,犹如一场惨烈的事件刚刚结束。其中细节,集中于大厦顶部建筑构件的描绘中:如同刀枪剑戟般堆积的建筑构件,聚集着能量,在建筑顶端形成一个“火山口”,整个建筑给人感觉是一座随时喷发的火山。《未知》是一个不明确的灾难现场,不在描述灾难本身,通过倾斜的视点,动荡的笔触,去着力灾难现场的气氛,表达的是一种恐慌心理。
一组《尘埃病历》,带有隐喻性的日常场景,都通过:一,类似劫后的凌乱场景。二,场景中物体之间的不相干关系处理,如《尘埃病历之二》中,毁坏了的医疗器具或某种和人有关系的实验室,与油画调色板,以及涂抹着颜料的机械平台这些不相干物象之间不合常理的组合。三,整个画面笔触不调均匀,堆积、涂抹和流淌,以及色彩在有点烟熏火燎的“脏”色中,渗出被污染了血迹似得的猩红。都给人一种极度不安和恐惧的感觉。这类场景的处理,在《对应》、《房奴的房东》、《悬念》、《同一语境下的不同形态 》、《遗落的光》画面中都有体现。
悬疑性场景,有种似是而非的故事性,如《背后》《抽身》《道场人生》,《黑盒子》,看似截取了某个故事中的一个场景,但画面着重描绘整个场景的诡异气氛,让故事变得似是而非。如《黑盒子》中脑袋栽倒进金属柜里的人;《抽身》中幕布掩盖的头部和尸体般人的身体;《背后》偷窥的人和幕布后面的某种秘密;《道场人生》中惊恐的人和幕布后面一定是令人惊恐的场景;《同一语境下的不同形态》中一张床留着肮脏褥子和枕头,似乎还有血迹。另一张床空着,增加悬疑感觉。以及《现世》中以憋屈的姿势蹲在柜子和房梁中间的人等等,都在于营造一种令人恐慌的画面气氛,这才是作者的重点。
《冷物质》《冷物质2》,是把视点集中到具体物件上,一个似是而非的飞机局部,一个说不清楚的科技设备,但电线凌乱,部件破损,那是一个灾难现场中的一个局部,与现代科技工具有关,无论是飞机,还是医疗设备,它们的损坏也一定与人的灾难有关。也许,画面所表达的忧虑在:人对科技的依赖就是人祸的根源。如《孤独的人类之声》画面的隐喻:当各种科技工具把人与人之间的联系变得非常便捷的时候,这种科技工具的损坏,便把人的孤独感推到崩溃的边缘。
这世界怎么了?中国怎么了?孙宏伟通过一系列人祸的场景,表达的是他对这个世界对中国今天的忧虑和恐惧,这种忧虑和恐惧,也是我们的忧虑和恐惧。
假相的真相——孙宏伟作品透视
郭宝郭
2014. 09. 07 • 北京
真相是由“假相”的真实性所剥落的假相——这似乎是孙宏伟作品给出的“公式”,也似乎在对境遇的理智感官认知而呼号。
一副昏愦而粗鄙的世相,涂满诡异、阴暗、恐怖的“底色”,人们在逼仄的生存际遇中惶恐而躁动,冷漠而阴险,集体穿上了“皇帝的新衣”疯狂地裸奔暴走……这仿佛是我们“洁癖”般的感知,但这肯定是我们能够公开的确认——这权当孙宏伟的惊悚“编织”。然而,无论怎样,先知们却早已坚信:人类的贪欲和罪恶促使尘世恶浊,“末日审判”终将到来。——孙宏伟似乎嗅到了这个悠远的神示天音。因此,作为艺术家,他感性意识的宣泄无比切近这一由头与介质,他以“否定之否定”的悖论“修辞”,以毫不掩饰而恣肆的笔触刮掉“脂粉”,还原或者说“预制”一个“素颜”世相。
然而,正如勒内•马格利特那只“烟斗”,想当然地去给一位艺术家贴标签或解读他的作品,无疑是危险而令人狐疑的。孙宏伟诉求于一种陌生感,使再现与被再现物给于画面产生释读的障碍,从而打破惯常思维的单一性与定势。隐喻反讽的暗示,具有多重的解读可能性与读者个体再造性。但是,透过孙宏伟表述的审美趣味以及走向的演绎与诱导,我们似乎嗅到了他无法超然与罔顾的意绪及其些许的弦外之音。——他的“公式”即是“呈现”。
传统艺术的功能性与“优美”,已被现代艺术的主体释放与“崇高”所颠覆或拓展,审美口味由“甜腻”趋向“麻辣”。孙宏伟的图式诉求,正是“桥社”关注社会问题呈现不安与惊骇的纵向顺延,亦即强调自我情感的宣泄兼及人的生存关照。而横向,那些影像随拍般视觉感知的物象画面,似乎构成了不同景别与时间的一系列“平行蒙太奇”,正如一组疯长且扑面蔓延开来的“末日大片”。而重金属摇滚般血脉偾张的亢奋、剧烈,以及充满了喧吵、恐吓的砂纸一样粗粝的音质……仿佛都弥散于孙宏伟的作品之中。这种跨界的“复调”交溶,无疑平添了平面绘画艺术的“维度”与“通感”,凸显了穿透力与感染力。这些携带了荒诞、恐怖甚至绝望的“创伤美学”与“暴力美学”元素,直接展现了不堪甚至毁灭的效果,极尽渲染了感官刺激与冲击。正如爱尔兰作家埃德蒙•伯克所说:“凡是各种令人恐惧的或与恐惧有关的对象,或是在类似令人恐惧的事物中起作用的,就是崇高的根源。也就是说,它是由头脑能感觉到的最强烈的情感所产生的。”
孙宏伟近乎异端的率性涂抹,仿佛在对世态境象愤怒“狂虐”,呼啸的笔触如乌鸦纷披的翅膀……在此,孙宏伟打开了“潘多拉魔盒”。——他的“呈现”即是“原罪”。
在不满20岁的时候,孙宏伟便开始参加美术创作班,他的创作意识以及挖掘、沉淀生活细节的思维方式与能力,可谓历练经久。因此,概观孙宏伟的作品,向内,以自由、热切的情怀与审美追求的图式化皈依——引致恣肆“书写”的淋漓痛快;向外,以深沉而机敏的审视所负载的客体——引致生命境遇的照见。这或许源自于他自由的精神与起码的本色良知。
“激情”与“自由”,支起了孙宏伟作品的整个表征系统框架,这两点又相辅相成,互为助推。而其中的内在支撑,不仅是规避“失控”的保障,也关乎一个“小我”与“大我”的问题。但孙宏伟并非私密晦涩成谜地封闭作品所有出入口,而是给出作品情怀共鸣与撼动的“大我”延伸通道。虽然近乎疯狂的率性涂抹以最大限度地释放激情与自由,并消解“技术”与“绘画性”的含量,但孙宏伟在“无法而法”中收放有度,作品完整而自足的格调自有一种大家风范的气质朝向。
“趣味性”与“书写性”,似乎是孙宏伟作品的“词汇”。他从常态境象中挖掘与沉淀的典型化认知动态形象及其推衍出异样的视觉效果,在乱象横生的画面中戏剧性定格。他热衷于利用废墟、旧家具、垃圾、电子产品、金属以及慌不择路、莫名其妙的人构成画面主角。聚焦肉眼所未及的表象深层悬疑场景,曝光出沉沦败落、疯狂恐怖的潜影底片。仿佛他与他的作品一同在情感宣泄与智性控制之间剧烈地闪烁、震荡……
对孙宏伟来说,“趣味性”似乎是引爆激情,全力投入的创作原动力。但他那率性挥洒的“写意”,却不失局部细节的考究支撑,这种“考究”并非努力造作而后的“痕迹”所为,而是以求不经意间微妙的“天趣”。由此,孙宏伟的“趣味性”大概又含有两个元素:即“典型化”与“软符号”。他的“典型化”譬如:生活中常见的那些俯卧撑、背身撒尿、蹲坐等人物动势;那些躬身九十度,而头部或被物体遮蔽掉,或在举起的两手间不明所以;那些麻木而冷漠的面孔,在灾难面前事不关己无动于衷;那些空荡荡的破沙发、破椅子……这些好玩儿且荒诞的“内容”却具有一种莫名的落寞、阴森悬念,以及一种不安的心智压迫感。他的“软符号”譬如:一些画面物体的交接处,往往不做前后空间层次的叠压交代,而是留空的“避让”,于规避“刻意”中以求自然、质朴;一些灰暗背景中往往挤进一条线性跳跃的红或蓝色,以及那利刃般惊悚的光束……都使画面陡然“提神”,悬念迭出……
而“书写性”,则是孙宏伟“自由”与“去技术化”具体体现的一个方面。他不满足于理性玩味般的描述呈现,拒绝反复涂抹的“修造”,一任情感突发与即兴的“挥写”。趁势偶然,娴熟、迅捷,一蹴而就,稀薄的颜料肌理见笔见痕。这种极具抒情快感的油彩式“写意”,使他的作品赋予了中国传统水墨的“书写性”。块、面、线的律动与质感,也同样赋予了独立的审美价值,却又不失“洋味”。
一幕幕无法遮掩也无所逃遁的“梦魇”,在孙宏伟笔下渐次清晰,浮华喧嚣中渗透出无限接近纯粹而内在的荒诞、凌乱的“场域”,既陌生又谙熟。在这衰败可憎,危机四伏中,似乎一切都在沦丧,或不自觉,抑或无奈地随波逐流,于诅咒、挣扎中苟且“安顿”……然而,柏拉图对此并没有尽失所望,他认为:人的灵魂来自一个完美的家园,那里没有我们的污秽和丑陋,只有纯净和美丽。于是,人一生都在伴随着灵魂回望那美丽的家园,并极力地追寻通往故乡之途。
在孙宏伟直觉与超验下极尽谐谑的情绪诉诸中,真实成为笑柄,而荒谬正是现实。同时也似乎在撩拨我们不禁回头重新审视周遭,拷问良知与追问原罪,或许更是一种期许、珍视境遇澄明与纯真的间接警示。就此,可以推断出孙宏伟对“家园”的热切想往,俨然一个面对“凋敝”的追踪者、突围者。——他的“原罪”即是“救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