版画纪程·1

　　“中国木刻图画，从唐到明，曾经有过很体面的历史。但现在的新的木刻，却和这历史不相干。新的木刻，是受了欧洲的创作木刻的影响的。”

　　很多年前，我在阅读王伯敏所著的《中国版画通史》时，第一次接触到这段话，是鲁迅先生的原话。后来，发现大凡论述中国版画史的书籍或文章，一般都会引用鲁迅先生的这番话。

　　鲁迅先生的这番话，出自一本名为《木刻纪程·壹》的书，是该书“小引”的一部分。尽管许多人引用鲁迅先生的这番话，但亲眼读过《木刻纪程·壹》这本书的人却并不多。尤其现在的我们，更是很难轻易看到70多年前的《木刻纪程·壹》了。然而，就在今年5月，杭州山海星云画廊负责人郦文龙却给大家带来了惊奇，让原本一睹《木刻纪程·壹》的奢望成为了现实。

　　这个现实出现在宁波华茂美术馆。目前正在进行中的“正道沧桑——纪念鲁迅先生倡导新兴版画运动80周年暨华茂美术馆馆藏版画展”上，《木刻纪程·壹》赫然醒目。这是一本书，怎么会与版画同时展出?其实，薄薄的一本《木刻纪程·壹》所收录的，是8名代表当时中国版画艺术水平的画家在1933年到1934年间创作的24张黑白木刻作品。而且，这24件木刻作品全都是用手摇机在宣纸上印制的原版。也就是说，《木刻纪程·壹》收藏了中国新兴版画运动初期的中国优秀原创版画真品。

　　在原版的《木刻纪程·壹》版画面前，我很感动。曾经读到过的文本记载让近乎80年前的那个夏天浮现在我的脑海：

　　1931年8月17日至22日，鲁迅先生亲自在上海长春路一幢住宅的三楼，借用日语学校的教室，举办了中国美术史上具有里程碑意义的木刻讲习会。鲁迅先生邀请日本友人内山嘉吉为中国青年讲授木刻技法，并亲自担任翻译。木刻讲习会开学这天，鲁迅先生身着一身白色长衫。这与他通常所穿的褪了色的似赭非赭、似黑非黑的长衫有很大反差。据说，这件白色长衫的衣料是史沫特莱接受斯大林和平奖金时赠送给鲁迅作为纪念的。在此前后的一段时间，鲁迅先生编辑和出版了不少介绍外国版画的书籍。事实上，将中国版画的传统与现代做时代上的一刀切，那个深深的断口就是1931年夏天。鲁迅先生的目的显然是要推动中国自己的版画能够重新“体面”起来。

　　鲁迅先生编辑和出版介绍外国版画的书籍，以及亲自举办木刻讲习会，使得中国新兴版画运动蓬勃展开，并且出现令人振奋的创作热潮。爱好版画的青年纷纷将自己的作品送给鲁迅先生，以求指正。于是，鲁迅先生萌发出版中国青年版画作品集的心意。他在《木刻纪程·壹》小引中陈述：“而且仗着作者历来的努力和作品的日见其优良，现在不但已得中国读者的同情，并且也渐渐地到了跨出世界上去的第一步。虽然还未坚实，但总之，是要跨出去了。不过，同时也到了停顿的危机。因为倘没有鼓励和切磋，恐怕也很容易陷于自足。本集即愿作一个木刻的路程碑，将去年以来，认为应该流布的作品，陆续辑印，以为读者的综观，作者的借镜之助。”

　　1943年10月，《木刻纪程·壹》带着油墨的芳香出版了。据《民国版画闻见录》一书的著者张泽贤介绍，出版《木刻纪程·壹》的直接起因，缘于MK木刻社。MK木刻研究社1932年9月成立于上海美术专门学校，曾在沪上四次举办木刻展览。1934年5月20日，MK木刻社将自己选编的作品集请鲁迅先生作序。但是，MK木刻研究社却在两天后被当局查封，木刻集的出版因此流产。这事促使鲁迅先生要想一个方法将其中的作品编印出来。鲁迅先生后来说：“这一本《木刻纪程》，其实是收集了近两年中所得的木刻印成的，比起历史较久的油画之类来，成绩的确不算坏。但都由通信收集，作者与出版者，没有见过面的居多，所以也无从介绍。”

　　《木刻纪程·壹》仅印120册，而且该书“告白”道：“除赠送作者及选印关系人外，以八十本发售，每本实价大洋一元正。”即使只有80册的最高销量，鲁迅先生还是注意抓住读者心理，制造适度购书紧张。他在《木刻纪程·壹》出版告白中积极广而告之：“爱好木刻者，以速购为佳。”

　　鲁迅先生是打算将《木刻纪程》当作期刊来编辑的，但或许是因为考虑到时局的不定，或者经费的拮据，或者组稿的问题，如此等等，他的心情有些矛盾。所以“告白”还告诉我们：“本集为不定期刊，一年两本，或数年一本，或只有这一本。”

　　不幸被鲁迅先生言中，《木刻纪程》最终定格在“壹”上，再没有延续，令人遗憾。《木刻纪程·壹》委托 “上海，北四川路底，内山书店”代售，我们没有该书销售情况的记录。因此，究竟有多少《木刻纪程·壹》被读者选购，成为历史之谜。

　　岁月流逝近八十载。当年120册《木刻纪程·壹》今在何处?有的早已经毁损，有的变成了纸浆，有的尘封不为人所知，有的则珍藏在谁家的书架上。2009年5月，杭州山海星云画廊成功举办“西部放歌——四川版画作品展”，引起人们对目前尚未受到市场重视的版画的关注。地处西子湖畔的中国美术学院版画系老教授们尤其兴奋和激动，他们建议宁波华茂美术馆出资，大量收藏中国近80年来各个时期著名版画力作。华茂美术馆接受了这个建议，并委托山海星云画廊郦文龙办理。我所了解的郦文龙，对中外美术史了解颇多，而且熟谙经营之道。仅用大半年工夫，他便替华茂美术馆将数百件版画精品收入囊中，着实可以写一部《中国新版画史》。其中这本实属罕见的1934年版《木刻纪程·壹》，据郦文龙介绍，目前仅有两件存世，一件收藏在上海鲁迅馆，系鲁迅先生的遗物;另一件即被他辗转所得，成为今天华茂美术馆珍藏之一。

　　事实上，1981年，上海美术出版社采用线装宣纸，原版复制了850册《木刻纪程·壹》，并且编号发行，以纪念鲁迅先生诞辰100周年。有资料显示，上海美术出版社为此付出极大艰辛，凑了很长时间才集齐，可见这也许是若干残本的完整辑录。不过，在我看来，1981版的蓝本，应该也算是《木刻纪程·壹》的原版了。那么，今天还有1934年鲁迅先生亲自印行的全本《木刻纪程·壹》存世吗?在哪里呀!